陈卫东:能源改革的核心是价格改革 尤其是电价改革
发布者:程磊 |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 0评论 | 2886查看 | 2016-03-07 12:05:00    
  20世纪70年代,亨利·基辛格说:“如果你控制住了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的国家。”这一曾被奉为“真理”的说法如今已被打破。持续了快两年的油价下跌对世界经济而言,其效果不亚于又来了一次美元的量化宽松。对于中国而言,油价下跌意味着什么?中国又能多大程度上抓住这次“利大于弊”的机会?《三联生活周刊》记者专访了资深石油专家、东帆石能源咨询公司董事长陈卫东,他此前是中海油能源经济研究院首席研究员,在中国石油行业有30多年从业经验,先后担任中海石油物探公司总经理、中海油服公司执行副总裁兼董事会秘书、首席战略官。

  不可逆转的能源转型

  Q:这轮持续了近20个月、超过70%的油价下跌,改变了人们哪些常识性的认知?

  A:欧佩克推动国际油价暴跌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因为自身生产成本很低,要挤掉比它成本高的一些产能,比如美国的页岩油气,争夺市场份额;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要延缓欧洲对可再生能源的投资,新能源技术一旦获得突破,化石能源的命运将走向终结。沙特坚决不减产的原因也在此,即在下一个能源时代来临前,尽可能多地把埋在地底下的存货卖出去。

  这里其实包含了很多信息:石油天然气是稀缺品的神话已被打破,尤其是现在全球油气产量增量超过消费增量,以石油为首的全球大宗商品市场的格局正在发生变化,石油从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新的阶段,大家的目标开始从争夺资源转向争夺市场。有资源就有话语权也成为历史,现在购买力是话语权。

  这带来的最大的常识性的变化是,石油已变成一般商品,石油在能源结构中的霸主地位也不再坚挺,甚至可以说石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正在迈向夕阳产业。

  Q:你的意思是,石油和新的能源之间连博弈都谈不上,最多是抵抗,希望自己的时代能更长一些?

  A:这不是博弈和抵抗的问题,能源转型是个必然。这轮油价暴跌与以往任何一次下跌都不同,这次是结构性的,是一个能源新时代的承前启后的时间节点。现在世界上同时进行着两场能源革命:一个是以美国页岩气为代表,把原来开采不出来、不作为能源的贫矿开出来,美国页岩气革命是在延长石油和天然气的寿命。但这并不能阻挡时代的潮流,因为能源的转型一直沿着一个明显的路径在进行,即从高碳到低碳,低密度向高密度。

  所以德国和北欧等国家进行着的可再生能源革命,会是颠覆性的,目标是要弃核、弃化石。就像是从木材时代到煤炭时代、从煤炭时代到石油时代,下一个时代就要来了,如同数码相机取代胶卷相机一样。

  Q:能源界的“数码相机”是什么?

  A:像煤炭、石油、天然气那样供给充足可支付的新能源,暂时还没有出现,石油等化石能源可被替代的技术和商品已经出现。下一个主导性的能源,业界普遍认为很可能是在以下两个方向出现突破:一是像蒸汽机内燃机那样全新的原动力发动机的发明,二是为现有的原动力发动机发现新的燃料或大规模可支付的能量储蓄装置,或可控热核聚变装置和性能可靠大容量低成本的蓄电装置。

  大部分的能源最终都要转化成电,当储能电池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成了浓度极高、密度极高的能源,这将是对能源转型最重大的技术突破。能源转型的大趋势不可逆转,今天的特斯拉也许替代不了丰田和大众,但谁敢保证下一个什么牌子的电动汽车不是另一个“苹果”对传统模式的颠覆?

  Q:有一种观点认为,低廉的油价会让中国失去发展新能源的动力,你怎么看?

  A:以前是效率、经济驱使了能源的交替,后来掺杂了地缘政治等因素,60年代伦敦的雾霾告诉人们,煤炭污染的后果是严重的,能源的使用开始考虑环境因素,高碳到低碳的过程从原来不自觉的转变为自觉的,现在更有低碳道德化问题。

  中国的气候、环境问题主要是能源消费结构带来的。现在,煤炭在中国一次能源消费结构中的占比超过65%,石油17%左右,天然气6%,非化石能源超过10%。这样的能源结构和100年前国际能源结构相似,1913年,全世界的能源结构里煤炭是70%,是最高峰,所以“雾都”伦敦的帽子戴到北京来了。

  能源结构的调整,表面上是这种能源换到了那种能源,但实际上是一大批的技术创新,不同的能源使用方式代表着人们进入了新的文明,不同的文明阶段有不同的能源结构。而中国现在的能源结构还停留在100年前,对待环境的态度还在原地踏步,人家为什么跟你走?你有什么吸引力?中华民族要复兴,不说做文明发展的领导者,至少也要跟上步伐。

  中国新能源产业发展的初衷本就源于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现在,全球性的政策框架都在寻求以低碳经济来全面应对气候变化以及污染问题,是政治决心,也是全球道德时尚。能源朝着更清洁的方向而去,是无法逆转的。更关键的是,不同能源之间的相互可替代性不仅有了技术可能性,替代成本差距也日渐进入可承受的范围内。

  中国石油公司的学费还远远没付够

  Q:为何我们没有感觉到,我们庞大的石油工业在能源转型大势下做出相应的调整?

  A:中国的石油产业其实从2008年便开始了新的布局,中国石油公司在2009~2013年这一轮抄底是以资产并购形式进行的,“三桶油”(中石化、中石油、中海油)在海外并购的投资额是1000亿美元出头。与此同时,全球的石油巨头也在并购:美国三大石油巨头,在这期间买了500多亿美元的资产,卖出了400多亿美元;欧洲壳牌、BP、道达尔和埃尼四家石油巨头,买了400多亿美元,卖了900多亿美元。他们卖的是石油资产,买的主要是天然气资产,人家看到了石油价格下跌甚至走向夕阳的大势,在积极做能源战略调整。这个过程中,我们成了石油资产的接盘者,现在潮退了,我们在裸泳。中国石油公司的学费还远远没有付够。

  Q:是对趋势判读的失误?

  A:是源自我们安全感的缺乏,我们始终把石油当作战略物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总觉得自给自足才安全,所以追求控制权、话语权。为什么我们的煤炭会畸形发展、会过剩?为什么我们的钢铁过剩?都源自我们对资源错误的认知,总觉得不控制在自己手里就不行。

  石油企业海外并购对增加全球能源供应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不能解决能源安全问题。因为还存在着资源所在国允不允许把油气运出来、有没有技术条件、油品是否适合国内炼制以及成本等一系列问题。

  具体到石油工业本身,我们对资源、储量、产量的认识,遵从的还是苏联的那一套:石油资源是“物”的概念,与资本、经济无关。最常见的语境是:我们通过资源评估,我们还有多少资源量,然后通过勘探发现了多少,还有多少没有发现,然后得出结论,我们还有多少空间。唯独不谈的是,石油资源是否能在当前的成本环境下开发出来,这是我们对待石油这个大宗商品最大的误区:只有量的概念,而没有价值的概念。我们长期只关注“我们可能找到的”,而不是“找到能开采出来的”。这些取决于我们的生产成本和当前油价,而生产成本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掌握的技术和商业模式。

  Q:到底存不存在能源安全问题?

  A:自给自足就叫能源安全吗?准确地说,是能源安全的重要性被夸大了、视野太窄了。我们过度地依赖煤炭,现在自己的环境不好了,“呼吸”不好了,安全的概念是什么?德国和日本,还有韩国,都是世界经济大国,而且是极缺乏资源的,能源资源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他们也能成为世界经济大国,也没有不安全。我们现在的思维惯性,和我们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的思维定势有关,我们以为手中有的东西就是安全的,而忘记了我们环境的安全边际成本。

  Q:在这样的背景下,低油价让哪些问题暴露出来了?

  A:从新中国成立开始,中国石油业先是经历了从无到有、举国之力、会战模式、苏联体系的第一个阶段;1965年开始自给自足,1968年开始成为纯粹的石油出口国,石油也成为最大的赚取外汇的大宗商品,这是第二个发展阶段;从新世纪开始,中国逐渐成为消费增速最快的买家,2008年之后成为全球最大的投资者。这三个阶段,石油工业的唯一目标是:提高产量,保障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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